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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态心理学-父亲病榻边的黑蛇

浏览次数: 935    发布时间: 2019-03-20 10:25:28
在似睡似醒中,她看到一条黑色的蛇沿着墙壁爬下来要咬她父亲,她吃惊地想伸出右手挥走那条蛇,但右手臂却像死了般麻木……

  O小姐是一个秀外慧中、经常耽溺在白日梦中的21岁女性。某年夏天,她挚爱的父亲卧病在床,她不眠不休地照顾着父亲,结果自己竟因而产生离奇的、甚至令人咋舌的怪病。

  起初,她只是觉得全身虚弱、脸色苍白、没有胃口,家人认为这是因为她过度哀伤及劳累所致,但她仍坚持要照顾她的父亲。后来,她因非常严重的咳嗽而自己成了病人,才不得不放弃身为人子的责任。就在自己也卧床休养时,她开始觉得每天一到午后,就感到非常疲惫、渴望休息,然后在黄昏时进入一种恍如睡眠的状态中,醒来后却又变得非常亢奋。

  入冬以后,情况不但未见好转,反而接二连三地出现怪异的症状:先是左后脑勺疼痛,然后是视力障碍,觉得房间里的墙壁都好像要倒塌下来。最后,全身多处的肌肉发生僵直或麻痹现象:先是颈部的肌肉麻痹,使她要转头时需举起手向后压着头,随着整个背部旋转;然后是右腿发生挛缩与麻痹,接着是右手,然后是左腿,最后是左手(不过手指头都还能动)。

  从发病后,家人陆陆续续请了不少医师来诊疗,但都不得要领。最后,他们请来了B医师。开始时,B医师无法顺利检查O小姐,因为她见到陌生人接近,就立刻变得非常焦虑。不过B医师倒是注意到了另一个奇怪的现象:他发现O小姐好像具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意识状态,在A意识状态中,她认得周遭的环境和人物,表现出忧郁、焦虑的神情举止;但在B意识状态中,她却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不仅不再认识周遭的一切,而且显得非常亢奋、狂暴,以她不太灵活的肢体及尚能自如活动的手指向接近她的任何人乱抛东西、撕扯自己的床单等,同时也表现出惊慌、害怕的神色,似乎看到了某些令她恐慌的影像(幻觉),譬如将自己的头发、缎带看成是“蛇”,而大声尖叫。

  这两种意识状态不仅可以互换,而且从一种意识状态变成另一种意识状态毫无预兆可言,说变就变。在开始时,O小姐似乎不知道自己会进入另一种意识状态中,当她从B意识状态又回复到A意识状态时,看着自己凌乱的房间及被撕碎的床单,常抱怨说“是什么人将我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但慢慢的,她似乎了解到自己有“两个我”,一个是“真实的我”,另一个则是“邪恶的我”,“邪恶的我”常驱使她做一些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翌年春天,她又出现了另一种症状:先是在说话时常找不到适当的字眼,然后是不成章法(不符文法),后来是以德语、法语、英语、意大利语等四五种语言来拼凑她要表达的意思(她的母语是德语);在书写方面也有这种毛病。最后竟变成像哑巴一样,完全说不出话来。

  但在春末(三月),她的病情却有了起色,原来麻痹的左手与左腿忽然又能动了,而且也可以开口说话,不过却只能说英语。别人跟她说德语,她却用英语回答,而且似乎对此浑然不觉,常责怪照顾她的护士为什么听不懂她的话。在心情较佳的状况下,她也可以改口说法语和意大利语,但就是无法说德语。

  自从O小姐自己生病后,她即很少再见到她挚爱的父亲,即使见面,时间也很短暂。4月5日,她父亲终于咽下了他最后一口气,O小姐在得知噩耗后,悲从中来,又爆发了令人压制不住的狂乱行为,然后陷入木僵状态中。如此持续了两天,才又慢慢清醒过来,看起来似乎平静了许多,但也出现了一些恶化的症状:譬如平日很喜欢花的她,在人家拿一束花给她看时,她说她一次只能看见一朵;而且说在她周遭走动的人看起来都像没有生命的蜡人;除了B医师以外,她又变得什么人都不认识。本来还听得懂的德语现在也听不懂了,要和她沟通就必须说英语。

  在长期观察后,B医师慢慢发现O小姐的症状似乎有某种规律性:每天一到下午她即昏昏欲睡,进入一种类似梦游的状态中,太阳下山后,她又进入一种更深的、类似睡眠的状态中;也许会真的睡着,但睡没多久,就会开始感到烦躁不安,口里喊着“折磨啊!折磨啊!”好似看到什么令她痛苦的景象(但她的眼睛却是闭着的),有时候还会喃喃自语,虽然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但似乎在暗示她内心的痛苦。如果在这段时间,她能将它们说出来——即使是语无伦次,则在清醒过来后,她就会显得较平静,心情较舒坦,而第二天的表现也较正常。

  这个周期,事实上是她以前照顾父亲时的起居形态之重演——每天在午后休息、睡觉,然后在入夜后到床边照顾父亲,直到翌日清晨。而她在梦游及昏睡状态中所经历的幻觉,似乎也与她父亲有关,如果有人对她重述她在幻觉状态中所透露的只言片语,她可能会就此编出一个生动的故事来,而这些故事所描述的通常是“一个小女孩正心焦地坐在病床边”这样的场景与内容。

  B医师终于认为O小姐在每天黄昏前后所经历的梦游及昏乱,是一种“自我催眠”状态。她在这种状态中,“重新经历”了她照顾父亲时所发生的种种悲痛经历,如果她又能将它们说出来,好似得到了某种宣泄,情况就会稍微好一点。
    

  于是B医师除了鼓励O小姐自己“多说”外,并决定将她催眠。O小姐是一个理想的催眠对象,在进入催眠状态后,B医师要她回想自己以前照顾父亲时的点点滴滴,特别是跟她后来出现的各种症状相关的部分,结果有了如下重大的发现:

  在某次催眠状态中,O小姐说她父亲刚卧病在床时,由她和母亲轮流照顾。某天深夜,她在病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但不久就惊醒过来,她摸摸父亲的额头,发现他在发高烧,而母亲又因有事而不在身边,她非常焦急但又无计可施。也许是太累了,她竟又朦胧睡去,右手臂靠在椅背上。在似睡似醒中,她做了一个梦,看到一条黑色的蛇正沿着墙壁爬下来想咬她父亲,她吃惊地想伸出右手挥走那条蛇,但右手臂却像死了般麻木,不听她的使唤。情急中,她注视自己的右手,却发现五根手指变成了五条小蛇!后来蛇的幻影消失了,在极度惊恐中,她想要祈祷,但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祷词,最后她想到几句英语发音的儿童诗歌,于是在心里默颂这些诗歌。后来,载着医师来的马车铃声打断了她的祈祷。

  第二天,她在庭院玩掷圈环游戏时,将一个圈环丢进小树丛里,当她去捡回来时,一条弯曲的树枝让她想起昨夜蛇的幻影,右手臂也跟着麻痹;以后每当看到像蛇的东西就产生类似的幻觉和麻痹,它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最后连右脚、左手和左脚也都麻痹了。

  又譬如在另一次催眠状态中,O小姐回想起某夜她坐在父亲的病床边,眼里噙满泪水,父亲突然问她现在几点了,但泪眼模糊的她却看不清楚,她将手表拿到自己的眼前,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看清楚。在这样看时,手表的表面变得很大,而且她的两眼也斜视着。

  从这些催眠经验中,B医师终于了解到O小姐的诸多怪异症状,如肢体麻痹、只能用英语和人交谈、视觉障碍等,原来都肇因于她照顾父亲时令她感到难过的经历。而当O小姐在催眠状态中重演这些经历,将它们说出来,并发泄所伴随的情绪后,这些症状也就奇迹般地消失了。

  经由这种催眠疗法,O小姐慢慢恢复了正常,接受了父亲病重及死亡的残酷事实,将对父亲的挚爱留在心里,开始了她的新生。

  解析:

  在精神医学史里,O小姐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病人,而B医师则是19世纪末维也纳的名医布鲁尔(J.Breuer)。1895年,布鲁尔和他的晚辈弗洛伊德(S. Freud)——日后的精神分析鼻祖——合著《歇斯底里研究》(Studies on Hysteria)一书,O小姐就是该书中的第一个病例(在该书里,她的名字叫Anna O.)。

  O小姐是一个症状相当复杂的歇斯底里病人。人类很早就知道我们现在称为“歇斯底里”(hysteria)的现象,譬如一个好端端的人会突然出现怪异的言行举止,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或者会突然站不起来、四肢抽搐、对东西视而不见等。对这些奇怪的症状,自古迄今,有很多不同的解释,而其理论的演变正可以说是人类知性发展史的一个小缩影。

  hysteria这个词汇源自希腊文的“子宫”(hystera),“歇斯底里”的原意为“子宫乱窜”。两千四百年前,医学之父希伯克拉底(Hippocrates)认为有一种女人病,起因于受挫的子宫在体内乱窜(性障碍),当子宫跑到喉咙时,病人即会产生窒息感;当子宫跑到脾脏时,病人即会变得脾气暴躁。希伯克拉底认为治疗这种“歇斯底里”的最佳处方是——结婚。

  但到了中世纪,当西洋人将其兴趣从物质层面转移到精神层面时,对歇斯底里的解释也发生了改变。当时的学者认为,歇斯底里或其他类似的异常乃是非物质力量——如恶魔、女巫等附在病人身上作祟所致,在当时的精神病理学经典之作《Malleus Maleficarum》里,对歇斯底里症状的描述虽相当精确,但接下来的则是如何诊断与治疗女巫的怪诞言辞。本档案中O小姐的某些症状,确实会让人产生这方面的联想。

  理性主义兴起后,大家的注意力又从精神层面转移到物质层面,歇斯底里逐渐被认为是此时初为人们所了解的神经系统方面的问题。在这方面贡献最大的当推法国的神经学家沙考(JeanMartin Charcot),他认为歇斯底里症是病人神经系统的一种遗传性变质性作用所致——尽管在人体解剖及显微解剖上都无法发现这种神经系统的变性,但在整个理性思潮及唯物观念下,他却如此相信这一说法。他曾当众示范,以催眠术让病人产生或者解除歇斯底里的症状。催眠术对病人的作用虽是“非物质力量”,不过沙考却认为,病人的“可催眠性”亦是其神经系统毛病的一个病征,并坚称正常人是不可能被催眠的。

  在《歇斯底里研究》一书里,布鲁尔和弗洛伊德合写了第一章《论歇斯底里现象的心理结构》,从标题可知,他们两人又尝试将歇斯底里的成因从物质层面转移到精神层面。布鲁尔从对O小姐及其他病人的诊疗经验里发现,有相当多的歇斯底里症状乃是来自病人过去的创伤性经验(traumatic experiences)。当心理创伤事件发生时,病人可能处于一种暂时性的意识恍惚或改变状态中(譬如极度惊慌、悲痛、狂乱等),但在完整的意识又告回复时,上述创伤经验及其所伴随的情感却和构成正常人格的意识主体分离,或者说它们成为当事者心灵中的“异物”,这个“异物”就好像郁积在皮肤底层的“脓疡”,而歇斯底里症状就好像“脓疡”引起的红肿热痛。治疗“脓疡”的方法是要切开它,将其内的脓引流出来,而治疗歇斯底里的方法则是让病人回想起作为其“心灵异物”的心理创伤事件,将它“说”出来,并“发泄”该事件所伴随的情感。
  

  但因为这些心理创伤事件是和意识主体分离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当事者无法主动回忆起或意识到它们,像O小姐这样自行陷入“另一种意识状态”中喃喃自言,泄露她部分的心事,乃是可遇不可求的;较有效的方法是由医师将病人催眠,让病人在可操控的情况下进入“另一种意识状态”中,然后再有计划、有系统地去挖掘埋藏在她记忆底层的心事。布鲁尔用的就是这种方法。

  O小姐的症状大体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以肢体麻痹、视觉障碍等身体各器官的功能失常为主,此称为“转化型”(conversion type)症状;另一类则以人格、思想、情感、记忆等精神功能的解离为主,此称为“解离型”(dissociation type)症状。O小姐是这两类症状兼而有之,但多数病人则以某一类症状为主,而分别称为“转化型”或“解离型”的“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hysterical neurosis)。

  不管是从历史或社会的角度来看,歇斯底里症都是我们了解变态心理的一个巨大的水晶球,O小姐恰似这个巨大水晶球的缩影,下面我们将兵分两路,以生动的病例对这两种不同形态的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分而述之,尽可能呈现这类病人各种曲折的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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